原創(chuàng) 涂思敏 方圓 收錄于合集 #2022政法筆記 5個

2022年7月，《方圓》記者涂思敏（左一）在北京市海淀區(qū)法院進行采訪。（來源：資料圖片）

2022年的春天，我采訪了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法學(xué)研究所劉仁文教授，專注研究犯罪學(xué)與刑法學(xué)的他告訴我，理解犯罪始終是在理解人性，而書寫犯罪也始終是在書寫人性。

作為一名剛?cè)腴T的政法記者，盡管在很多的時候，我是通過卷宗、留存的影像資料、與檢察官的對話和采訪中才得以窺見那些殺人案中涉案人員的人生。

但那些死亡是真實存在的，當我一次次翻開他們的卷宗，直面他們的死亡，我才能看見他們生前的故事，他們的愛與恨，他們行動的代價與初始的原因。

為什么記錄他們的故事是有意義的？人為什么會犯罪？或許可以從我曾經(jīng)采訪過的三起故意殺人案件中得以窺見他們的人生。

主動背棄了社會的母女

在我第一次采寫的殺人案中，當事人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

父親去世后，26歲的戴真便和母親范榮相依為命。3年里，兩人足不出戶，將自己困在家這個“避難所”里，拒絕與外界的一切溝通。直到范榮漸漸感覺身體異樣，她們的生活開始出現(xiàn)裂縫……

范榮時常“看見”自己身體里會涌出鮮血，她腹部那個陳舊性的傷口讓她整夜睡不著，她開始出現(xiàn)幻覺，滿地的血仿佛都在宣告著她的死亡。

范榮開始嘗試自殺。她好幾次乘坐電梯到高樓，久久失神地望著窗外，但每次都沒能下定決心。2020年春節(jié)前，范榮感覺到自己被鮮血所包圍，她無法再忍受下去。這一次，她懇求戴真幫助自己自殺。母女倆上到10樓，范榮讓女兒戴好圍巾別著涼，戴真抱著母親的腿一點點往窗外送，直到她再也承托不住，“嘭”的一聲，母親永遠地離開了她。

從10樓的窗口往下看，是范榮墜樓后跌落的平臺和漫無邊際的夜。（攝影/涂思敏）

協(xié)助母親自殺后，戴真陷入了長時間的應(yīng)激狀態(tài)。剛開始被提訊時，戴真很抗拒，因為原先母女倆說好了要將這件事當成范榮一個人的決定與行為。

等戴真慢慢平靜下來，開始面對母親永久離開她這個現(xiàn)實時，她陷入了無限的自責與悔恨中，有時候她有種自毀的沖動，想要一命換一命，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被判死刑。最終法院對戴真作出有罪判決。

范榮在遺書里寫著，“感謝你——我最好女兒的陪伴，媽媽真的想好好陪伴你。我真心說給你，我現(xiàn)在身體大部分生不如死，也許說明我該走了”。

而站在法庭上的戴真在最后說道：“自從我父親死后，我和母親相依為命，我不確定我懂什么是愛，但是我確定我足夠在乎她，在乎到我不允許別人去禍害她?！?/p>

我被母女倆之間這種緊密而深刻的感情與連接所打動，但同時我也在思考在她們的人生中，或許有沒有哪一個瞬間，她們是可以被拯救的？

我想起人類學(xué)家項飚曾經(jīng)提出過的一個觀念，現(xiàn)代社會的一個趨勢是“附近的消失”：網(wǎng)絡(luò)的發(fā)達與便利導(dǎo)致了城市生活的某種封閉性，我們的外面要么是宏大的世界，要么是個體的自我，我們的附近與周圍被嚴重壓縮了，可我們卻無能為力。

如果我們不把身邊的、具體的社會關(guān)系搞清楚，空洞地討論宏大的事情是沒有太大意義的。找回附近，才能讓我們真正解決個人問題。

而要想重新回到那種人與人之間的依存與守望的關(guān)系，我們或許可以嘗試在我們居住的“最初500米”的范圍內(nèi)采取一些社會行動，去嘗試了解他人，關(guān)心他人的生活，把個體與更大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

那么，也許戴真與范榮這種如荒島般隔絕而獨立的生活也能發(fā)生改變，或許這個改變只是從一句“你好”，一聲“天氣真不錯”開始的，就像詩人約翰·多恩寫的那首詩：“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損失，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p>

20年前的一次選擇

我采訪的第二起故意殺人案，是一起舊案。

2000年，少年楊鵬孤身來到北京打工，在一家磚廠里他認識了同鄉(xiāng)王虎。

進入磚廠前，楊鵬的日子很不順，小學(xué)上了4年便輟學(xué)了，靠賣苦力養(yǎng)活自己，親人接連去世。他先是進入了一家無良工廠打工，因為口角中被廠長侄子打得遍體鱗傷，然后被踢出工廠，拿了1000元賠償金，躺了幾個月。

心灰意冷的楊鵬原打算回老家，可命運開的玩笑還在繼續(xù)。他在北京的叔叔得知楊鵬有1000元錢，佯裝好心地要幫楊鵬保存，可實際上卻用這錢去賭博，輸?shù)镁?。楊鵬想要回錢，卻再沒能找到叔叔。

回家的路費沒了，天氣越來越冷，他只好進了磚廠。可老鄉(xiāng)王虎并非好人，他慫恿楊鵬一起去搶出租車司機。一個深夜，他們以殘忍的手段殺死了司機余游，搶走了50塊錢。犯案時，兩個人都是未成年人。

案發(fā)現(xiàn)場路面上留下長長的剎車痕跡（圖片來源：資料圖片）

殺人后的20年里，楊鵬一直在勤懇做工，未再做過出格的事情，20年前的那次搶劫殺人就像一個偶發(fā)事件。楊鵬四處漂泊，居無定所，他就像只“無腳鳥”，不敢停留，不敢穩(wěn)定。

不知道是一種自我選擇還是自我懲罰，他結(jié)婚又離婚，有過一個多年未曾聯(lián)系過的女兒，“既然分開了，就不要打擾娘倆兒了”。當他被捕時，表情仿佛在說，這一刻終于來臨了。

我有時候在想，如果楊鵬知道司機余游也是跟他一樣是父母雙亡的苦命人，他會不會后悔，會不會想命運總是在相似的地方給他開了玩笑？可不管楊鵬曾經(jīng)過著多么痛苦的人生，他必須為自己20年前的那個選擇付出代價。

在青少年犯罪中，由于知識和自我技能的缺乏，在社會上無法謀生，只能通過實施犯罪行為來滿足自身的需要。而青少年犯罪多呈暴力化、兇殘化的趨勢，不良情緒的心境化容易導(dǎo)致青少年的心理問題，增大了他們實施犯罪的可能性。

而在楊鵬的案子里，如果在他青少年時代能夠得到關(guān)愛，或者在他不幸的那一個階段里能有人來幫助他，或許導(dǎo)致他最終作出選擇的那個多米諾骨牌就不會倒下。

是占有而非愛

在監(jiān)控區(qū)的死角，王輝耀和楊靜曾在這里糾纏。（攝影：涂思敏）

當我最開始閱讀那起年齡相差18歲的親密愛人之間的兇殺案的相關(guān)資料時，我先入為主的想法是：這又是一起因為現(xiàn)實差距過大導(dǎo)致情感破裂，而雙方的欲望無法達成平衡而導(dǎo)致的慘案。

然而，事實上，我的這個看法幼稚而淺薄，是對于受害者與加害者簡化而片面的理解。

他們相識于職場，墜入愛河成為情侶。如果拋開年齡的差距和女方已有家庭的事實，41歲的楊靜和23歲的王輝耀相處的樣子就同任何普通情侶一樣。

可在這段先天就不穩(wěn)定的關(guān)系里，雙方不平等的欲求關(guān)系就像一顆注定會爆炸的炸彈，埋藏在他們的感情之路上。

王輝耀自小被母親拋棄，父親含辛茹苦拉扯他到大，沒讀幾年書就跑去打工，住廉價合租房，輾轉(zhuǎn)于不同的工作場所。和楊靜的相識讓王輝耀動蕩無主的生活第一次有了穩(wěn)定的感覺，楊靜給了他母親般的安全感。然而對楊靜來說，王輝耀可能只是她平凡生活里突然出現(xiàn)的一絲激情，當理性回歸，她便選擇從這段感情里退場。

就算感情破裂，選擇殺人并試圖自殺的做法也是罕見的。而王輝耀在楊靜跟他提出分手后，產(chǎn)生了“我殺了她，我的感情就都能被拿回來了”這種旁人都無法理解的極端想法。

回顧王輝耀殺人前和被捕后的諸多表現(xiàn)，會發(fā)現(xiàn)他的這種想法并非空穴來風(fēng)，他性格里諸多偏執(zhí)、極端且富控制欲的特征也一一顯現(xiàn)。

英國犯罪學(xué)家簡·蒙克頓·史密斯對多起親密關(guān)系中的兇殺案進行了長達30年的研究、跟蹤、調(diào)查與采訪，她通過分析家庭暴力和情感操縱的行為模式，提出了兩種觀點：一是大多數(shù)兇殺案并非激情犯罪的結(jié)果，它在發(fā)生前一定是有跡可循的；二是受害者大多數(shù)是情感操縱的受害者，一旦落入這種陷阱，便很難逃脫。

簡曾提出一個“兇殺時間軸”概念：一般從親密愛人相識到悲劇的最終發(fā)生，一共會經(jīng)歷8個階段，無論在哪個階段，兇殺的行為都是有跡可循的。

比如，情感操縱者通常會用施行暴力、恐嚇、跟蹤等手段。這些兇手往往很擅長運用“嫉妒”和“忠誠”這兩種手段，不斷合理化他們的極端行徑，并通過喚起受害者的愧疚和恐懼心理來完成心理操控。

而在楊靜遇害的前一個月里，跟蹤、暴力與自殺威脅都像定時響起的警鐘一樣?？赡呐聴铎o識別出了這些跡象，她決絕地提出分手，遠離王輝耀，但始終沒能成功逃離。

王輝耀在行兇前雖然口口聲聲說著“愛”，甚至不斷自我沉湎并感動于這種“愛”，并給周圍的家人營造出一副深情模樣。然而看他的行兇過程，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出發(fā)點永遠是自我為中心的，他傷害楊靜的理由并非因為“她不愛我了”而是“我覺得我的尊嚴和地位受到了踐踏”。

王輝耀想要奪回的并非“愛”，而是控制，在情感關(guān)系里的占據(jù)上風(fēng)。

犯罪與人性

三起案件，放在歷史長河來看，它們或許就像我們?nèi)粘Ｉ罾镫S機發(fā)生的三個事件，可它們又是實實在在發(fā)生在我的周圍的。我聆聽著這些故事，我的生命以一種不可預(yù)料的方式與他們的生命相交。

在與這三起案件“共處”的時間里，我最為深刻的感情是哀慟：當我站在10樓，從范榮跳下去的窗口往外張望的時候，窗外高樓的霓虹燈閃爍著我的眼睛，離這不遠的地方正大興土木，仿佛在許諾一個美好且令人期盼的未來……可這一切的生活都與范榮和戴真無關(guān)了。

當我看到司機余游的遇害照片并聽到楊鵬的遭遇時，我的內(nèi)心被一種巨大而猛烈的矛盾感所侵擾。

一方面，我不由得去想，那個少年是怎樣度過他的少年時代的，沒日沒夜的苦工、同鄉(xiāng)的欺瞞、大人的蒙騙、得不到關(guān)愛的生活或許就是他體驗過的全部。而另一方面，他殺害余游的手法是如此殘忍，而動機和行動是如此隨意，我雖同情他的遭遇，但無法原諒他作出的選擇。

我第一次看王輝耀兇殺案的現(xiàn)場照片時，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攤黃白相間的液體，那是楊靜買給孩子與丈夫的豆汁。

楊靜性格溫和寬厚，喜歡旅游，平日愛與同事踢毽子，是個好媽媽與好妻子，遇害那天她給車加滿了油，在路上買了丈夫與孩子愛喝的豆汁?；蛟S她曾經(jīng)在感情中做過錯事，但她已醒悟并決定離開那種生活，可她沒有被給予機會。

我感到悲痛，我想起很多女人的面孔，拉姆、來惠利、楊儷萍……她們被以愛之名殘忍地殺害了，她們曾經(jīng)有過鮮活而充滿希望的人生，而這絕不是簡簡單單的“情感糾紛”四個字就能概括的。

劉仁文曾說，歷史上偉大的犯罪學(xué)家同樣也是偉大的人性探究者，他覺得“人性太過復(fù)雜，需要制度來約束，只有在良好的制度中，人性中閃光的一面才會被激發(fā)出來，而陰暗的一面也才會被抑制下去”。

我同樣也在思考，作為一名寫作者，我該如何做出努力，如何講出他們的故事，如何用一件、兩件的案子在某一個瞬間能夠打動到哪怕只有一個人、給一個人帶來微弱的影響，或許這對我來說就已經(jīng)夠了。

我想起約翰·斯坦貝克所說：“從古至今，寫作者的使命不曾改變。他肩負職責，要將我們種種痛苦慘烈的錯誤與失敗袒露人前，要在我們黑暗、危險的夢境中挖掘疏浚，引入光明，導(dǎo)向進步?！?/p>

我想，我會繼續(xù)帶著這份“哀慟”寫下去。

（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本文有刪減，更多內(nèi)容請關(guān)注《方圓》1月上期）

本文雜志原標題：《于他們的罪行里，理解生命與人性》

本文為《方圓》雜志原創(chuàng)稿件，轉(zhuǎn)載時請在醒目位置標明作者，并注明來源：方圓（ID:fangyuanmagazine）。

延伸閱讀

原標題：《采訪完這三起命案，我對犯罪與人性有了新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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