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俄羅斯經濟發(fā)展遇到嚴重困難。盡管普京總統(tǒng)在不同場所依然在為民眾撐腰打氣，表示“經濟危機已經見底，俄羅斯很快將重回增長軌道”，但現(xiàn)實的經濟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和科學預測表明，俄羅斯經濟陷入了持續(xù)性的深度衰退。更為嚴重的是，這種衰退不是周期性而是結構性的，凸顯出在蘇聯(lián)解體之后的20多年間，俄羅斯經濟結構中的深層次弊病并未得到有效治理。在經濟衰退的同時，俄羅斯面臨的國際環(huán)境也因烏克蘭危機而迅速惡化，不僅與西方的關系跌入冷戰(zhàn)結束以來的“冰點”，而且在“后蘇聯(lián)空間”的影響力也在悄然下降。

危機面前，俄羅斯人的反應各不相同，有的強顏歡笑，有的借酒澆愁。當然，也有俄羅斯精英在思考：“俄羅斯究竟怎么了？”，“俄羅斯為什么會這樣？”，“俄羅斯應該怎么辦？”。

普京 東方IC 資料圖

俄羅斯究竟怎么了？

對形勢客觀、準確的判斷是正確決策的首要前提。對當前形勢，俄羅斯國內有不同的看法。在2015年總統(tǒng)國情咨文和與民眾的電視連線中，普京總統(tǒng)多次強調：“經濟形勢確實很復雜，但是并不危急?，F(xiàn)在我們已經看到積極態(tài)勢?！?016年初，普京在聽取經濟發(fā)展部的工作匯報時仍然表示，俄羅斯預算赤字低于預期，銀行儲備充足，債務水平低，這為今年改善經濟形勢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

然而，俄羅斯聯(lián)邦統(tǒng)計局2016年1月25日公布的經濟數(shù)據(jù)顯示，2015年俄羅斯國內生產總值(GDP)較上年萎縮3.7%。受油價下跌和西方制裁影響，消費需求和投資雙雙下滑，零售額下降10%，資本投資萎縮8.4%，工業(yè)生產減少3.4%，居民實際收入下降4%。2015年失業(yè)人數(shù)達426萬，同比增加7.4%。俄羅斯財政部公布的數(shù)據(jù)也顯示，2015年俄羅斯財政赤字為1.95萬億盧布(約合250億美元)，占當年俄GDP的2.6%。2016年，俄經濟形勢有所好轉陣，GDP下降0.2%，農業(yè)增長4.8%，工業(yè)增長1.1%（2015年降2.2%），但消費需求和投資積極性仍然低迷。

與普京總統(tǒng)看似樂觀的情緒不同，梅德韋杰夫總理對形勢的看法似乎更為冷靜。2016年1月13日，梅德韋杰夫在第七屆蓋達爾論壇上表示：“2015年是俄羅斯近十年來經歷的最艱難時期，受油價暴跌、西方制裁以及世界經濟全面調整等因素影響，俄經濟不得不同時面對多重嚴峻挑戰(zhàn)：經濟增長乏力，能源領域之外的出口收入明顯不足，商業(yè)和投資活力降低，居民收入減少?！彼麖娬{：“面對油價持續(xù)走低的趨勢，俄必須學會在低油價現(xiàn)實下的生存之道?！保ㄉw達爾論壇是為紀念蘇聯(lián)和俄羅斯經濟學家、政治家葉戈爾?蓋達爾[1956—2009年]而設立的年度經濟論壇，自2010年起，每年1月中旬在俄羅斯首都莫斯科舉辦?！幾ⅲ?p>

俄羅斯宏觀經濟分析與短期預測研究所以烏拉爾石油價格為基準,對2016年－2018年俄羅斯經濟發(fā)展進行了預測，預測結果可分為三種情況：最佳情況是，如果油價在這三年分別達到每桶37、55和60美元，則三年的GDP增長率將分別是-1.8%、0.5%和2.4%；中間情況是，如果油價在這三年分別達到每桶35、45和50美元，則三年的GDP增長率將分別為-2.5%、-0.3%和1.9%；最差情況是，如果油價在這三年分別為每桶25、30和35美元，則三年的GDP增長率將分別是-3.9%、-2.2%和1%?？梢?，即使是按照中間情況，俄羅斯經濟在未來兩年也將持續(xù)衰退。

2016年1月，俄羅斯著名經濟學家、后工業(yè)化社會研究中心主任伊納澤姆采夫（Владислав Иноземцев）撰文對普京執(zhí)政16年以來的俄羅斯發(fā)展歷程進行了總結。他認為：“普京的政策導致了石油泡沫催生的‘虛幻繁榮’，俄羅斯除了石油，一切都乏善可陳。”在經濟發(fā)展領域，2016年初以美元計算的GDP與 2006年時相差無幾，平均工資若兌換成美元，則已倒退至2005年10月的水平。在基礎設施建設領域，16年來沒有鋪設哪怕一公里的現(xiàn)代化高速鐵路，2014－2015年，每年新修公路1200公里，相當于2000年時的四分之一。在經濟結構領域，國民經濟的能源依賴程度不降反升，石油、石油產品及天然氣在出口中所占比例1999年為39.7%，2014年則升至69.5%。俄羅斯沒有實施任何工業(yè)改革，普京時代的俄羅斯是工業(yè)生產增長落后于GDP增速的唯一新興市場國家。在社會領域，免費醫(yī)療幾乎消失，教育水平嚴重滑坡，貪污腐敗仍然盛行，大規(guī)模削減社會保障支出的日子似乎并不遙遠了。在對外關系領域，“16年來俄羅斯經歷了兩場戰(zhàn)爭，后蘇聯(lián)地區(qū)鄰國對俄羅斯唯恐避之不及，與主要經濟伙伴的關系也遭到破壞”。

俄羅斯聯(lián)邦儲蓄銀行行長、前經濟發(fā)展部部長格列夫（Гeрман Греф）在2016年1月舉行的第七屆蓋達爾論壇上也強調，“俄羅斯事實上已經輸?shù)袅嗽诩夹g革命中的競爭，成為無力追求物質財富和發(fā)展的‘下行國家’（down-shifter）。”

2016年1月25日，就同月舉行的冬季達沃斯論壇的主題“第四次工業(yè)革命”，俄羅斯《獨立報》刊文稱，“第四次工業(yè)革命”可能會把俄羅斯驅趕到全球發(fā)展的邊緣地帶，俄羅斯有可能徹底淪為資源供應國。在世界大國都瞄準將新技術應用于大眾消費領域時，俄羅斯卻仍將希望寄托在軍工企業(yè)等與大眾消費沒有關聯(lián)的孤立部門。

當時，俄羅斯宏觀經濟分析預測中心的專家們也對世界及俄羅斯的發(fā)展前景進行了預測，并按可能性大小對預測結果進行了排序。結果是，對俄羅斯來說，可能性最高（35%）的前景是徹底淪為邊緣化的資源供應國。

2015年末，莫斯科卡內基中心主任特列寧（Дмитрий Тренин）撰文對俄羅斯的國際地位進行了深入思考。他認為，盡管俄羅斯在地緣政治和軍事領域的實力仍然處于世界前三位，但經濟和其它方面卻遠遠落后，俄羅斯采取的軍事外交行動常常超出自身實力。一方面，戰(zhàn)略雄心缺乏實力支撐，存在受到損害的風險；另一方面，實際潛力遠比現(xiàn)有實力高，但卻無法實現(xiàn)。

梅德韋杰夫  東方IC 資料圖

俄羅斯為什么會這樣？

在經歷了25年的社會轉型，特別是普京前兩個總統(tǒng)任期（2000至2008年）的較高速經濟增長之后，俄羅斯為什么又跌入谷底，是什么原因導致了俄羅斯這種“過山車”式的變化呢？近來，俄羅斯精英總結出以下幾方面原因。

首先，俄羅斯沒有看到世界經濟和國際關系發(fā)生的深刻變革，沒有為國家制訂符合世界潮流的發(fā)展戰(zhàn)略。伊納澤姆采夫認為，“俄羅斯現(xiàn)政權原本是有時間和資源的，即便不能把國家變成又一個中國，至少也能打造成另一個阿聯(lián)酋，并為未來數(shù)十年的經濟騰飛夯實基礎”，但普京執(zhí)政的16年是俄羅斯“錯失的歲月”。俄羅斯在油價高企的時候沒有動力推進結構改革，在經濟危機時卻又對結構改革“有心無力”。當美國的“頁巖革命”取得突破性進展、超過俄羅斯和沙特躍升為世界第一大油氣生產國，同時世界能源市場經歷歷史性變革之際，俄羅斯高層決策者卻認為這不過是美國人搞的一場“陰謀”。正是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莫斯科長年沉醉于虛幻的“油氣繁榮”，并經常以能源作為外交武器試圖達到自己的地緣政治目的。

格列夫敏銳地看到，恰恰是在這個時候，“石油時代正悄然終結，消耗化石能源最大的發(fā)電和交通運輸領域都在發(fā)生急劇的變化，可再生能源蓬勃發(fā)展”?！耙杂蜌庾畲笙M國中國為例，到2016年末，中國可再生能源電站裝機容量將達560吉瓦，其中風能、太陽能、生物能源230吉瓦，水能330吉瓦。這是俄羅斯全部電力裝機容量的2.5倍?！?/p>

實際上，不僅俄羅斯經濟因“石油詛咒”而舉步維艱，“天然氣武器”在某種程度上也成了“回旋鏢”，打到了俄羅斯自己身上。2015年，烏克蘭從歐洲的“反向輸氣”量已經超過從俄羅斯的天然氣進口量，俄羅斯借“斷氣”對烏克蘭施壓的手段已不再好使，烏克蘭反而提出了提高俄羅斯天然氣過境費的要求。在2015年11月土耳其擊落俄羅斯戰(zhàn)機之后，俄羅斯也沒敢關上俄土之間的“藍流”天然氣管道閥門，因為那不僅意味著土耳其將遭受損失，俄羅斯自己也將失去巨額的天然氣出口收入，這對財政日益困難的俄羅斯來說是無法接受之重。

其次，以大型國有企業(yè)為核心的“國家資本主義”模式不僅沒有帶動俄羅斯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反而起到了制約作用。以2003年末的“尤科斯事件”為標志，俄羅斯政府推行了一種“國家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模式，大力扶植大型國有企業(yè)，力圖將它們作為“經濟引擎”實現(xiàn)“趕超式發(fā)展”。但十多年以后，這一模式的實際效果卻讓人大跌眼鏡。（尤科斯曾是私人控股的俄羅斯石油業(yè)巨頭。2003年10月，當時的俄羅斯首富、尤科斯公司總裁霍多爾科夫斯基被捕，后被指控犯有商業(yè)詐騙、偷漏稅款等多項罪名。尤科斯公司于2005月8月被裁定破產?！幾ⅲ?/p>

伊納澤姆采夫列舉了一連串的數(shù)字來證明這一思路的失敗，“俄羅斯最大的壟斷企業(yè)——俄羅斯天然氣工業(yè)股份公司2015年的天然氣開采量只有4140億立方米，遠不及1999年的5450億立方米。而同一時期，卡塔爾的天然氣產量從240億立方米提升至1770億立方米，銷售卻從未遭遇瓶頸。俄羅斯石油公司這些年間不斷吞并一切可能的石油資產，……但如今自己的市值卻僅為340億美元。被寄予厚望的對外經濟銀行，經過多年經營如今瀕臨破產，國家不得不拿出逾萬億盧布加以拯救。俄羅斯技術公司除了履行那些掏空預算的軍事訂單外，幾乎一無所長。”在普京執(zhí)政年代，俄羅斯經濟中發(fā)展最快的幾乎都是批發(fā)零售貿易、通信、私營銀行等非國有行業(yè)，國有企業(yè)不僅效率低下，甚至成為腐敗的溫床，某種程度上，“國家成為了經濟發(fā)展的障礙?！?/p>

第三，公共管理水平低下，無法為經濟可持續(xù)增長提供制度保障和動力。普京2000年上臺之初，曾經推動俄羅斯的行政改革，通過建立“部、署、局”三級管理體制明確劃分行政部門職權，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行政管理效率。但由于改革并不徹底，因而其邊際效應非常有限。之后，隨著官僚機構的日益膨脹和腐敗行為屢禁不止，俄羅斯的公共管理水平再次下滑。

俄羅斯擁有龐大的官僚體系。俄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09年底各級官員數(shù)量為87.8萬人。而據(jù)獨立機構統(tǒng)計，俄全國“吃皇糧”的官員人數(shù)高達170萬人。而且，官員的工資收入遠遠高于普通勞動者。2011年7月，時任總統(tǒng)梅德韋杰夫在會見中小企業(yè)家代表時談到，許多俄羅斯青年人想做公務員并不是因為工資高，而是因為存在腐敗的機會。俄羅斯財政部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4年俄羅斯每一萬人口中有公務員108名，比例超過世界大多數(shù)國家。

官員數(shù)量的增加并未帶來公共管理水平的提升。從2000年到2014年，用于國家管理和市政管理的支出增長37.4%，但在世界國家治理質量排行榜中，俄羅斯的排名卻未明顯上升，2000年俄羅斯在全球196個國家中排名第149位，而在2013年的210個國家和地區(qū)中，排名第120位。因此，在回顧了16年的俄羅斯發(fā)展歷史后，伊納澤姆采夫認為，“如今治理國家的是一位說得很多，但幾乎什么具體事情都不做的人。十幾年來，他一直將希望寄托在國際行情的順風順水上，這是治國軟弱無力的表現(xiàn)?！鎸κ推谪泝r格的不斷下滑，俄政府已陷入茫然當中，大概只能寄望于好運氣了?！?/p>

第四，“孤立主義”抬頭，“去全球化”進程讓俄羅斯與世界日益隔離。20世紀的俄羅斯宗教哲學家別爾嘉耶夫（1874—1948）在其名著《俄羅斯思想》中曾深刻剖析了俄羅斯人的精神內核：“俄羅斯人的天性是完全極端化的。一方面，是恭順，是對權利的放棄；另一方面，是由憐憫之心激起的、追求正義的暴動。一方面，是同情，是憐憫；另一方面，是潛在的殘忍。一方面，是對自由的愛；另一方面，是對奴役的接受。”

其實，在對外部世界的態(tài)度上，俄羅斯也經常是二律背反的結合體：一方面是“彌賽亞思想”，試圖充當“第三羅馬”去拯救世界；另一方面是強烈的“孤島意識”，認為俄羅斯時刻被敵人圍困，希望采取孤立主義與世界相隔離。沙皇亞歷山大三世（1845–1894）有一句名言：“俄羅斯沒有朋友，我們在世界中只有兩個可靠的盟友——我們的軍隊和艦隊。其他人極有可能武裝起來反對我們，它們害怕我們的龐大?！睘蹩颂m危機之后，俄羅斯社會中“不安全感”和“孤島意識”重新復活，普京在2015年與民眾的“連線”中再次引用了亞歷山大三世的這句名言。

其實，在蘇聯(lián)解體之后的四分之一世紀里，俄羅斯對于全球化的態(tài)度始終是若即若離的。盡管2000年普京贏得總統(tǒng)選舉之后，曾在格列夫為他制定的經濟發(fā)展方案中確定了進一步融入世界主流，包括盡快加入WTO的基本思路，但正如任教于法國巴黎政治學院的俄羅斯裔經濟學家謝爾蓋?古里耶夫（Sergei Guriev）2015年12月著文指出的，“在實踐中，普京的精英們支持全球化的言論總是伴隨著保護主義政策和抗拒整合的傾向……即使是在加入WTO之后，俄羅斯政府也采取了大量的措施以削弱自由貿易和外國直接投資”。

自2014年烏克蘭危機爆發(fā)，西方對俄羅斯實施制裁之后，俄羅斯的“去全球化”傾向更加明顯。在古里耶夫看來，如今的局面是“普京體制”發(fā)展的一個符合邏輯的必然結果，因為“這一體制的合法性建立在一個簡單的社會契約之上：公眾享受不斷提高的收入和生活水平，交換條件則是對腐敗精英的容忍。雙方均受益于經濟的開放和不斷上漲的大宗商品價格”。然而，從2012年開始，盡管油價仍處于高位，但俄羅斯經濟引擎開始停轉，經濟增速從2011年的4.3%下降到了2013年的1.3%。

俄羅斯經濟的放緩導致普京的支持率從2010年底的79%下降到2013年底的61%。“體制開始尋找新的合法性依據(jù)，最終得益于對克里米亞的吞并和烏克蘭親歐政府的敵意，俄羅斯民族主義高漲并很快推高了普京的支持率，使其保持在80%以上。但這也徹底摧毀了俄羅斯與西方的關系，西方的制裁嚴重削弱了俄羅斯與西方的經濟和金融聯(lián)系。”

在看到當前的外交政策只能導致孤立后，俄羅斯政府開始宣揚制裁和反制裁最終將促進進口替代、刺激經濟增長。但實際上，在開放經濟和缺乏足夠投資、技術以及市場的條件下，進口替代不可能取得實質性效果，更無法帶動俄羅斯經濟的全面增長。古里耶夫犀利指出，從2014年起，俄羅斯政府發(fā)現(xiàn)它的支持率并不必然與經濟相關聯(lián)，因此開始利用全面的宣傳和審查制度，說服公眾相信經濟困難是外部敵人的陰謀所致。“在新的社會契約中，政府的合法性建立在宣傳而非繁榮之上，孤立狀態(tài)實際上有利于前者。越少貿易和投資、越少與西方的接觸，政府就越容易使公眾相信西方要對俄羅斯的艱難日子負責?！?/p>

俄羅斯應該怎么辦？

面對空前的危機與挑戰(zhàn)，俄羅斯精英也在思考如何走出當前的困境。2015年9月24日，俄羅斯總理梅德韋杰夫在《俄羅斯報》發(fā)表《新現(xiàn)實：俄羅斯與全球挑戰(zhàn)》一文，系統(tǒng)剖析了俄羅斯面臨的結構性危機，闡述了對當今世界局勢的看法，并提出了未來發(fā)展的戰(zhàn)略方向和結構性改革的主要任務。

梅德韋杰夫認識到，“全球經濟圖景正在迅速改變”。首先，能源領域“那些過去聽起來十分新鮮、廣告宣傳般的局部因素正在改變著世界經濟體系，改變全球政治平衡。液化氣的大規(guī)模運輸使各大洲孤立的市場連成整體。頁巖氣的開采正在使能源進口國變成能源出口國?！逼浯?，技術創(chuàng)新出現(xiàn)新的趨勢，數(shù)字技術實現(xiàn)物質世界全覆蓋，新工業(yè)化使新涌現(xiàn)的工業(yè)技術和行業(yè)更依賴高品質研發(fā)和方便消費群體，新技術轉換的方向則更多從民用轉向軍用，而非以往的從軍用轉向民用。第三，社會領域的創(chuàng)新決定人力資本的質量和國家競爭力，全球范圍內的人才競爭成為國家戰(zhàn)略決策的關鍵要素，人才競爭將日趨激烈。他提出，為了應對上述變化，俄羅斯必須“全面解放經濟（“經濟自由化”或“搞活經濟”），實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的去官僚化”。

梅德韋杰夫提出，改善企業(yè)經營環(huán)境、轉變增長模式以提高勞動生產率，是當前的首要任務。為此要集中精力做好宏觀經濟、結構政策、人力資本、國家治理四個方面的工作。首先，要確保宏觀經濟穩(wěn)定，將低通脹率和財政平衡作為國家持續(xù)發(fā)展的主要保障，從長期發(fā)展的角度制定更清晰的財政支出規(guī)劃，優(yōu)先投資人力資本，包括醫(yī)療、教育、科技，甚至基礎設施。其次，要切實推進結構改革。制定有利于增長和改革的金融機制，要做好石油價格長期走低甚至極低的準備，要更加重視國內融資，既要發(fā)揮國家投資的作用，也要重視吸引私人資本，同時也不能忽視吸引外資，要將吸引境外投資主要用于促進技術轉型。要推進進口替代，但要汲取上世紀部分拉美國家在進口替代的指導下對國外投資者關閉國內市場的教訓。進口替代不是用價格更高質量更差的國產貨代替進口貨，也并不適用于整個國民經濟。理想的進口替代應當使本國產品在國內外市場具有同等競爭力。

梅德韋杰夫特別關注到了改革中的“非經濟因素”。他認為，要保持經濟發(fā)展，“就必須改進政府服務水平，增強國家治理能力”。首先要保障公民人身財產安全，政府要堅定地保護私有產權，限制行政司法機關對企業(yè)經營積極性的恣意妄為，健全法律體系，提高司法體系效率。其次要推進國家治理能力建設，改進政府機構作風，建立健全決策機制，提高戰(zhàn)略規(guī)劃能力，使用先進管理技術，加強人才培養(yǎng)。

梅德韋杰夫似乎看到了俄羅斯“去全球化”的危險，因此強調“俄羅斯的發(fā)展是全球發(fā)展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沒有俄羅斯參與的全球發(fā)展議程是不完整的，但俄羅斯也無法單獨制定全球發(fā)展議程。”他特別重申，“俄羅斯在經濟、政治和情感上都不會離開歐洲大陸?！磥?，俄歐關系可能會調整，開展合作，發(fā)展伙伴關系，并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建立統(tǒng)一經濟空間！”

與此同時，他也表示，“俄羅斯的地理位置和地緣環(huán)境不僅能夠，也要求我們更加積極地開展‘東線’合作。不僅要和中國、越南、韓國和亞太各國密切合作，也要和分布在世界各大洲的上合組織和金磚國家成員國深化合作。把俄羅斯的這種合作意愿解讀為‘轉向’是錯誤的?！?/p>

可以認為，梅德韋杰夫較清醒地看到了俄羅斯發(fā)展面臨的諸多挑戰(zhàn)，也提出了克服困難、走出困境的一些思路。但關鍵問題在于，如何才能將戰(zhàn)略認知轉化為政策手段，如何讓政策手段切實得以貫徹實行。任何改革都是對既有利益分配格局的重塑，俄羅斯既有體制的約束性能讓改革走到哪一步，是決定俄羅斯未來走向的關鍵。因此，對俄羅斯既有體制的認識就成為了理解未來俄羅斯改革前途和發(fā)展前景的核心環(huán)節(jié)。

伊納澤姆采夫2011年就已著文將俄羅斯當前的制度定性為“新封建主義”。他認為，“目前俄羅斯的垂直權力體系提供了一種簡單的權錢/錢權交易機制。在等級體系的每一級，某種程度的賄賂和扈從門派不僅是可以容忍的，而且是換取無條件忠誠和贏得上司信任的手段。該體制建立在公民經濟自由的基礎上，但對這種自由的謹慎政治限制為最大的受益者帶來巨大財富。而且對自由的政治限制還存在各種等級，所以這是一種比過去等級更多的封建制度，但是起作用的原理是一樣的，即弱者為‘上面’納貢，強者為‘下面’提供保護。”

由于“當前的俄國制度沒有經濟自由是無法存在的，因此不可能出現(xiàn)第二個蘇聯(lián)。但是該體制對政治自由深感恐懼，因此俄國也不可能很快成為類似西歐或者北美的一個國家。它不會崩潰，也不會發(fā)生激烈變革，還會是老樣子?！?/p>

在這種制度之下，“一方面，國家權力的使用帶有壟斷性質，主要由這個體制的創(chuàng)立者及其親信控制，被最盡責而又最無能的新來者忠實地執(zhí)行，‘逆淘汰體系’使精英內部的競爭減弱，管理質量進一步惡化，僅剩下的有效管理也將陷入崩潰；另一方面，龐大的社會群體不是反對而是竭力要進入到體制中去（這與蘇聯(lián)的最后幾年正好相反），這就像參加龐氏騙局，人人都希望自己不是處于底層，而且無論如何都要比留在體制外更好些?！?/p>

在這種情況下，伊納澤姆采夫2011年就斷定，盡管梅德韋杰夫看到了問題所在，但“他既不能說服官僚體系內部的人，也無法說服大眾相信他看出來的威脅是真實的和危險的。沒有了他們的支持，他一無所有，什么也做不成?！币虼?，伊納澤姆采夫斷定，“雖然梅德韋杰夫覺得該體制不能帶來繁榮是正確的，但他認為這一體制不能長久維持穩(wěn)定的觀點則是錯誤的。俄羅斯并不是獨裁體制國家，而是相對自由的國家，當今政權更多通過共識而不是壓迫來統(tǒng)治，不大可能出現(xiàn)對該政權的致命威脅，一個基本維持現(xiàn)狀的制度符合俄羅斯國民的愿望。”

無獨有偶，古里耶夫在上引文章中也得出了一個悲觀的結論：“很難預測俄羅斯人何時會注意到自己國家經濟問題的真正成因。在此之前，孤立很有可能將會持續(xù)，俄羅斯將繼續(xù)斷絕國際貿易和國際投資。這在短期內可能會對經濟造成災難性影響，但也可能不會。蘇聯(lián)是一個極為封閉的經濟體，但它堅持了近80年。然而，真正的成本是長期的，俄羅斯將為此失去增長機會，然后繼續(xù)停滯下去?！?/p>

結語

當前，俄羅斯經濟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難是不爭的事實，這是一場輸入性危機、周期性危機和結構性危機相互疊加的“綜合性危機”。盡管很多俄羅斯精英對危機的成因進行了深刻反思，并指出了克服危機、邁向可持續(xù)增長的可行性道路，但在既有的利益分配格局下，俄羅斯國內并未就此達成廣泛的共識。

任何改革都是在特定制度環(huán)境之下進行的，都會對既有權力格局和利益分配方式產生重大沖擊，都會受到既得利益集團的掣肘和阻撓，這也正是改革的最大難點所在?；仡櫠砹_斯歷史上的每一次重大改革，無不伴隨著激烈的利益角逐和政治博弈，而其結果也最終決定著俄羅斯國內政治經濟制度變遷和國際地位消長。

俄羅斯最終將如何應對這場危機？俄羅斯會在克服危機的過程中走向何方？這不僅是俄羅斯的問題，也將是世界需要面對的重要問題。

（本文原題：“經濟危機與俄羅斯的發(fā)展道路——俄羅斯精英的視角”。略去注釋，正文經重新編輯，有簡化并由作者結合新的動態(tài)改定。經授權刊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