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揭開了一段“沉沒”了82年的歷史:1941年12月,歷時18天的香港保衛(wèi)戰(zhàn)以盟軍的失敗告終,日軍占據(jù)香港。次年10月,日軍征用貨船“里斯本丸”,欲將1816名英軍戰(zhàn)俘運往日本。然而,途經(jīng)浙江舟山東極島海域時,貨船被美軍潛艇的魚雷擊中,開始緩慢下沉。日軍為了防止戰(zhàn)俘逃跑,而將他們封鎖在船艙內(nèi),后來更是對破艙逃生的戰(zhàn)俘進行射殺。危急關頭,附近海島上的255位中國漁民,不顧個人安危,劃著舢板折返在槍林彈雨中,成功營救了384位英軍戰(zhàn)俘。遺憾的是,還有828人或死于日軍槍下,或被海浪吞噬,或隨船一起沉沒,最終長眠于東海海底。
《里斯本丸沉沒》海報
里斯本丸號照片
2013年,方勵作為制片人,在東極島參與《后會無期》的拍攝。從當?shù)鼐用竦目谥新犅劻死锼贡就璧墓适?。在多?shù)人的印象中,方勵是個電影人。但鮮少有人知道的是,他在地球探測、海洋調(diào)查領域已有40余年的研究經(jīng)歷。于是,“理工男”方勵的好奇心被激發(fā)起來。他在2016年和2017年兩次帶領專業(yè)團隊進行勘測,并最終確認了里斯本丸的位置。
方勵與團隊海上勘測工作照
聲吶探測圖
此時,方勵作為電影人的使命感被激發(fā)了,如此重要的事件,為何成了鮮為人知的歷史旁注?“泰坦尼克號沉船”或“敦刻爾克大營救”的故事廣為流傳,是因為《泰坦尼克號》《敦刻爾克》這樣的電影打動了觀眾。
于是,方勵決定要以電影的方式將里斯本丸的故事從歷史深海中打撈起來,向更多人講述這個故事:“懂得海底成像搜索調(diào)查又懂電影的人,除了我沒別人了。雖然我沒有做過紀錄電影,至少沾邊,知道影像意味著什么。所以我一直對自己說,活該你干,不干你就是歷史罪人。”此后的7年間,方勵帶領著攝制團隊走訪英國、加拿大、日本等地,查找歷史資料,尋訪親歷者及其后代,采訪相關專家,終于完成了《里斯本丸沉沒》。
方勵采訪里斯本丸號幸存者丹尼斯·莫利
方勵采訪里斯本丸號幸存者威廉·貝寧菲爾德
方勵在英國采訪親歷者后人
影片從搜尋沉船的行動開始,跟隨著方勵的行動和講述,層層深入地追問歷史真相。里斯本丸最后兩位在世的幸存者——丹尼斯·莫利(Dennis Morley)與威廉·貝寧菲爾德(William Beningfield)通過口述,為還原歷史提供了微觀視角。
借由他們充滿細節(jié)的描述,觀眾仿佛置身于暗不見光、密不透風的船艙內(nèi),被絕望的呻吟和刺鼻的氣味包裹。這群“被丘吉爾遺忘的男孩”的慘烈經(jīng)歷,并沒有在二戰(zhàn)歷史的主流敘述中留下顯著的印記,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抗拒這段創(chuàng)傷記憶。但通過方勵的采訪,這些被宏大敘事忽略的、若明若暗的“記憶微光”重又鮮活起來,不僅豐富了歷史的講述,也補充了宏觀敘事難以觸達的細節(jié)和情感深度。
比如,親歷者回憶道,貨船沉沒時,困在船體內(nèi)無計逃脫的數(shù)十名士兵唱起了《漫漫長路至蒂珀雷里》(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年輕戰(zhàn)士們在死亡面前的絕望與無法釋懷的思鄉(xiāng)之情變得格外真實而深刻。
接著,影片繼續(xù)向歷史發(fā)問——美軍潛艇鱸魚號為何會對里斯本丸發(fā)起攻擊?當他們意識到自己將1800余位盟軍戰(zhàn)俘推向生死邊緣時,內(nèi)心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波瀾?而里斯本丸的日本船長,為何選擇將戰(zhàn)俘囚禁艙內(nèi),任其面臨絕境?方勵追蹤至美軍潛艇士兵和日本船長的后人,通過他們的陳述,一幅復雜的人性畫卷徐徐展開:多年后,背負愧疚的美軍士兵主動尋覓幸存者,誠摯表達歉意,渴望心靈救贖;而日本船長則對這段往事緘口不提,以“遺忘”為盾,掩蓋黑暗過往中自己的共犯行為。反思與逃避,兩種不同的選擇揭示了戰(zhàn)爭背后復雜的人性與道德。
最后,焦點再次回到東極島海域,90多歲的親歷者林阿根以及其他救援者的后人回憶了當時漁民們劃著舢板營救戰(zhàn)俘的經(jīng)歷。正如影片的拍攝顧問萊恩·費恩祺所說,這段歷史同時展現(xiàn)了人性最糟的一面和最好的一面。
方勵認為,小屏幕觀影以信息獲取為主,而大銀幕觀影則追求沉浸感。他希望借助視聽,訴諸感官與感性,以形象打動觀眾,包裹觀眾。影片嘗試了高度風格化的動畫片段來還原沉船場景,借助三維建模打造動態(tài)的軍艦、貨船、海洋和天空,又以近乎靜態(tài)的人物形象塑造瀕死的虛弱與絕望感。同時,刻意去精致化,以近似鉛筆畫的筆觸追求歷史質(zhì)感。
《里斯本丸沉沒》動畫概念圖
而在音樂方面,跨國界的創(chuàng)作團隊為影片創(chuàng)作了多首特色鮮明的曲目,不僅服務于敘事,也深化了影片的情感層次與主題表達。比如由荷蘭藝術家杰瑞創(chuàng)作的“Long Way from Home”傳遞了呼喚親人的牽掛與思念,呼應了影片中親歷者后人的情感。
至此,關于里斯本丸事件的記憶拼圖終于完成。用方勵的話說,這是一段“搶救性的采訪”。隨著時間的推移,親歷者相繼離世,2020年、2021年前后,丹尼斯·莫利、威廉·貝寧菲爾德和林阿根老人未能等到影片的上映就相繼去世了。關于這段歷史的記憶很可能會隨著親歷者生命的終結而消失。方勵感到記錄的迫切性,因為1800多個英軍戰(zhàn)俘家庭希望看到父輩的經(jīng)歷,200多個舟山漁民家庭希望父輩的善舉、壯舉被記住。
在英國接受采訪時,記者曾問方勵——關于英國戰(zhàn)俘的故事,為什么要由中國人來講述?方勵說,這是發(fā)生在中國家門口的事件,我們的先輩是見證者、參與者、救助者,所以,這段歷史自然應該由中國人來講述。但《里斯本丸沉沒》并沒有把敘事的重心放在中國漁民的義舉上,而是以多元的視角去追問歷史,講述了一個更完整的、更普世的,跨越民族與時空的,能引發(fā)人類共有的情感體驗的故事。
《里斯本丸沉沒》并不是第一部回顧這段歷史的作品。在此之前,舟山電視臺、鳳凰衛(wèi)視等媒體都做過報道,英國學者托尼·班納姆也著有《里斯本丸沉沒:英國被遺忘的戰(zhàn)時悲劇》一書,但引起的關注是有限的。今年6月,參加完影片在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的首映式后,班納姆感慨道,“我寫書的時候沒有想到,20年后的今天,我人生中最震撼、最有共鳴、最能共情的一部紀錄電影就這樣被呈現(xiàn)出來。感謝大家對這段歷史的關注?!边@部以真實歷史為基底,以視聽形象感染人,以情感力量打動人的作品,建構了一段跨越國界的文化記憶。而銘記這段歷史的倫理價值在于,它提醒我們,在當下的沖突與挑戰(zhàn)中,反思戰(zhàn)爭造成的創(chuàng)傷與苦難,重申和平與合作的價值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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